梅雨季的上海总是这样湿漉漉的风贴着窗玻璃爬行空气里浮着一层看不见的潮气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林野蹲在书桌前指尖触到打字机抽屉边缘时忽然顿住了。
那株绿芽就从铁皮缝隙里钻出来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它顶开了半张卡在滚轴间的纸条——上面还残留着她三个月前写下的句子:“母亲的眼泪是刀片削去我最后一层皮肤。
”如今这句被撕裂的痛楚正被一株嫩芽轻轻推开像某种沉默而固执的反驳。
她怔在那里手指悬在空中不敢碰它也不敢缩回。
这已经是她放进抽屉的第三袋种子了。
前两袋一袋是晒干的山茶花瓣一袋是外婆旧棉袄里抖出的草籽都没能活下来。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某天深夜写作至崩溃突然想试试看——如果把希望埋进最痛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听见? 可没想到它真的长出来了。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江予安端着一杯温水走近目光落在那抹绿色上弯了弯嘴角:“它选了个最吵的地方生长。
” “嗯。
”林野轻笑声音有点哑“键盘敲下去的声音比雷还响。
” “也许它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他蹲下身用指腹极轻地拨了下叶片“这里曾经发出过最多挣扎的声音……也可能是第一个该听见新声的地方。
” 她没说话但眼眶热了一下。
从那天起她开始用滴管给芽浇水后来改成糖水——草莓味的和小时候母亲偷偷塞进她书包的那一颗同款。
她记得那种甜混着油渍与愧疚在舌尖化开后久久不散。
现在她每天喂芽一滴像喂一个不会哭闹的婴儿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奇迹。
周慧敏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发现它的。
那时林野正在厨房煮姜茶回头却见母亲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攥着一支断头蜡笔手微微发抖。
下一秒她在打字机外壳上画了个歪斜的圆像是光环又像未闭合的句号。
林野愣住。
那是她童年唯一见过的母亲画画的样子——小学美术课她教上去一幅《我的家》背景全是黑色荆棘母亲看到后当众撕了画纸说:“别人家孩子画太阳你怎么专挑丑的画?”可当晚她在废纸篓里捡回残片用红蜡笔悄悄补了一角阳光。
如今这道光终于落在了机器上。
夜深人静时林野坐在打字机前翻开一本泛黄的旧日记。
纸页脆得几乎一碰就碎字迹因泪水晕染而模糊不清。
她不再是为了回忆痛苦而读而是为了让那株芽听见她的声音。
“二〇〇八年三月七日今天钢琴考级失败……妈妈摔了我的琴谱爸爸躲在阳台抽烟。
我躲在厕所写这些话心口开始疼像有根刺扎进去……” 她念着声带震动传入金属机身芽微微晃动叶片舒展了些许。
第八天夜里周慧敏突然出现在书房。
她没开灯也没说话只是慢慢坐下伸手抚过打字机冰冷的键帽。
然后她抬起右手颤抖地按下空格键。
“咔。
” 一声钝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株芽轻轻颤了颤像回应又像只是风动。
林野站在门边没有出声。
她看着母亲的手停在半空像完成了一场仪式又像终于寄出了那封迟来二十年的信。
窗外雨丝渐密敲在屋檐上如低语如叹息。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写《荆棘摇篮》时每敲下一个字都觉得心口的刺扎得更深一分。
那时她以为文字是用来控诉的是用来把伤疤翻出来示众的。
可现在同样的机器竟成了庇护生命的巢。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漫上来——不是解脱也不是原谅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确认:有些东西不必毁灭才能终结;也可以被重新定义。
她轻轻合上日记本指尖掠过芽尖那片最新展开的叶子。
它那么小却已学会在噪音中生长。
林野决定让这台打字机“退休”——不再敲击不再控诉不再把灵魂切成一段段押进滚轴里。
它曾是她最痛的延伸是心口那根荆棘的金属化身;可现在它托起了一株芽一缕不该存在却固执生长的绿意。
她不能再用它写恨了。
有些容器盛过太多血泪便该被洗净留给新生。
她在深夜整理抽屉将那些残破的纸条一张张卷起像收殓旧日的遗书。
泛黄的边角、烧焦的痕迹、被指甲抠出裂痕的字句——“我不配活着”“你们从来就没爱过我”“如果我能消失就好了”……她没有再读一遍只是轻轻抚平褶皱塞进牛皮纸筒贴上标签:“已完结”。
那一瞬间手指微颤不是不舍而是确认:这些故事真的可以停在这里了。
江予安第二天清晨来时看见她正抱着打字机坐在地板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机身闭着眼像在听某种只有她能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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